by Hoay Khim Tan
- 痛一下就好 2023
野橄榄
痛与羞耻，如影相随。镜子前，羞耻映照出伤痛，伤痛也映照出羞耻。
妈妈卧室梳妆台的镜子前，记忆曾烙下刺痛入骨的羞耻感。
三十年前的那日原是寻常，几位邻里阿姨到家中拜访母亲。母亲和她们闲话家常的竿子打到我身上来，聊起我心脏手术后的疤痕。言谈无法满足阿姨们的好奇心，于是把我叫了过去。已无从追究是谁起的头，要我在母亲房里把那身连身衣裙褪下，让她们亲眼见证我胸前约三十公分长的垂直疤痕。也许母亲和阿姨们认为女孩还没发育，裸露身体也就没什么大不了。可我三十年后仍记得当时的耻感。
《圣经》里的《创世记》记载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原本赤身露体并不感羞耻。吃了伊甸园中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后，人类意识到自己赤裸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油然而生——羞耻感。而他们对于羞耻感的即时回应，便是就地取材用无花果树叶编衣遮羞。
羞耻使我们恨不得瞬间从他人视线遁形，或按个键就能秒删给别人留下的所有不堪记忆。同时，我们痛恨自己。我们疼痛且失控地倒嚼满脑子的“要是”和“要不是”，绝望地希望那只是梦。既然不可能，那就退而求其次，向命运乞讨一帖止痛药或麻醉剂。
伤痛令人感到羞耻。于是我们包扎脓血交融的伤口，既为保护也为遮羞。我们把悲伤调到不打扰旁人的模式，默默地熬着。原先的自我人设有多令人欣羡，受伤后就有多害怕暴露伤口。每当有人问起，我们翻箱倒柜搜索两三个堂皇的理由，试图说明目前的停滞。狼狈撑起的门面也许得体依旧，却越掰越心虚。
一年多前，我的生活重心一夜之间被掀乱。国外疫情和炮火声中，离开了原本打算实践人生大计之地。归巢后与一片狼藉的生命对话，许多观念与思维被拆卸，重建之路却只能在尪羸身世中匍匐。在这段漶漫的岁月里，总在消沉与振作两岸之间摇橹，来回摆渡。
原来从前意气风发，乃因身上有华服装点。鲜明身份是洁白笔挺的衬衫，非凡任务是简约修身的长裤，令人肃然起敬的职衔和称呼乃时尚霸气的外套，而这一切所换来的信任则是擦得油亮的精致皮鞋。决定放长假后，将锦衣一件件地褪去，或被褪去，只剩下自带的皮囊。仿佛回到那一天，在母亲和阿姨们注视下，镜子里上身赤裸的女孩，胸前一道垂直三十公分的手术疤痕被迫接受端详。原先的自信与自负，也随着衣裙褪去——原来女孩只是靠衣服得以暂对自身的软弱与瑕疵视若无睹。
人生停摆的日子，我背贴着墙，没有退路，前进的动力也似乎在几经磨难后消耗殆尽，人生彻底卡住。原以为仅仅是皮外伤，下一个榴莲季节未到就会复原。后来发现，每次跟别人提起那些经历时，说着说着，身体就会发出讯号。最初是渐进的呼吸困难，后来是突如其来的哽咽。那段日子，沉重的愧疚感和自我怀疑如一面破镜，扭曲了我对自己的认知。
既然横向举步艰辛，就纵向发展吧。在休养生息中透过海量阅读和思考，把生命挖深、拉高，直到有天终于绽放一朵向日葵。是一枝独秀的向日葵，黄色花瓣一边呈发育不良的卷曲，也没有美图般的匀称，但我学会直视并欣赏属于自己的残缺。
褪去了曾助我逃避耻感的“无花果树叶”，我在人生的镜子前直面赤裸和伤疤，学习接纳自带的皮囊。生活中偶尔摔一跤让我们活得更明白，看得更通透。枕戈待旦的生活按下暂停键后，纠葛的际遇虽不都能一一捋顺，至少凝视生命让人不仅把事看透，也把自己搞懂了。
活了四十年，如今摸到“成为自己”的门路，也就不负这一轮摔得皮开肉绽的脱轨。
最近陪一位受关节疼痛所苦的长辈去看诊。老人家担心疼痛会日渐剧烈，导致无法行走，恳切地向医生表达想要接受置换关节手术的意愿。医生耐心解释患处目前地状态，尝试打消老人家的念头及安抚他的焦虑情绪。“有的人心脏有状况，不能做这个手术，但生活还是可以继续过。”他说。老人说不开刀会痛，医生笑她说：“妳另一只脚开了刀，可妳现在还是喊痛啊。”
有些痛，也许时光和医药皆无法全然消弭，但人总有办法跨越凄迷。带着伤痛过日子的我，已经可以对着镜中赤裸而荏弱的自己微笑。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佳作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这篇的概念我很喜欢。一开头的细节把控得不错，提到小时候母亲叫她脱下衣服展示伤疤给阿姨们看的时候，她所感受到的羞耻。这一切又与长大后的失业扣在一起，一个成人卸下工作上的身份犹如赤身裸体，一样感受到羞耻。文章后半段的处理较硬，如果能像前半段那样，让情绪在情境之中被带出来，而不是用说明/说理的方式表达，这篇文章会非常好。
蔡晓玲
Photo by Jalen Terry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