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舒辉

我仍记得送别婆婆的最后一天。那一天有阳光晴朗的时候,也有回头就洒满瓢泼大雨的时候,有雨过之后阴云笼罩的时候。那一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涌动,亦有生命消逝的感伤,生与死的对立早已述说在生活的形貌中。

那一天的清晨,我们穿着全白的衣裳,衣袖边别起了各色的布和麻。婆婆穿着华丽的服饰,化着浓妆躺在灵柩里。仪式在人齐后便开始了,稀疏的细雨也随之而来。这并无阻仪式的进行,法师摇动铃响,迈开脚步带动我们绕着婆婆的棺材走。我们在灵柩前鞠躬了好几圈,挂在眼角的泪也不禁滑落了下来。雨一直都在,也就很难分辨哪些是雨哪些是泪。但我分辨得出这一场细雨,润物细无声地浸湿了我们的衣襟、袖子、发尾,也浸湿了我们的心。若这场雨很大,我们在猛烈的雨点中只想逃窜,细雨不同,它更容易勾起我们的回忆与省思,正如这场繁琐且缓慢的仪式。与其说是死者最后的体面,更像是生者最后一次叩首的机会。

直到我们完成仪式的那一刻,雨都还在。我以为风雨将伴随一路。料不到的是,在我们驱车往墓园的路途里,雨忽然间就停了。阳光紧跟着出现,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晴朗的天气映照在婆婆最后的十里路。直到我们把一抔黄土往棺木里抛去,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到达门口的那一刻,大雨又放肆了起来。

守孝的那几天,我们穿着素雅的衣裳,把婆婆送走以后,我们则换上色彩缤纷的衣服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从墓园往家的路途里没有花,沿途只开满了杂草和古树。我心想,身着缤纷服饰的我们,就像这十里路上盛开的花朵,是献给婆婆最后的一道风景。我们都知道不可以再回头看,我们唯有留一个美丽的背影给她,逝者才能够安心地上路。

回到家的那一刻,雨哗啦哗啦地下起来,下得特别大。我们为拆帐篷、收桌椅等琐碎事忙碌了许久。我们一边冒着雨一边忙碌,特别狼狈,也特别痛。在当下,那痛还有些迟钝,待事情都处理完之后,我们才有余力去梳理自己的痛。我才发现雨把袒露在外的肌肤打得通红,汗毛服服帖帖地贴在疼痛上。直到冲完凉以后,那痛慢慢晕开,消失于氤氲之间。消失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彼时才感觉葬礼期间一直压在心上的责任也缓缓晕开,有一个地方空了出来。前一阵子很流行断舍离,当我们把家里杂乱的事物清空的时候,房子空出的位置像一扇窗,允许外头的风景照进来。婆婆的离开像齐齐整整的牙齿里掉落的一颗大牙,原本井然有序的位子多了出来,说话时气会往外漏,心里的底气也在往外漏。我们知道掉了的牙齿再也不会长出来,知道久了之后,我们会渐渐习惯那种感觉,但那不痛快的感觉始终无法摆脱地压在心上。

傍晚时分,雨停了。天空被雨水洗刷得干净,但却依然阴阴翳翳,一如我的心情。

我记得那天特别适合跑步,天气如此,心情更是如此。跑步是一个人的运动,无关我身上贴着怎么样的标签,在跑步时,我只是我。跑步也特别简单,那天我穿上跑鞋,迈开脚步就开始了。

我家两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大片的稻田,那是我常跑步的路线。平时我就从家里出发,绕着田野跑,在田与田间、河与河间的道路上恣意奔跑。我常跑的稻田旁竖立着一个路牌,上面标志着河的名字——“死河(Sungai Mati)”。除了平时风吹过水面时有较大幅度的波动之外,大多时候这条河都是静默的。每当稻田需要水灌溉的时候,农夫便会拉开堵住稻田与河水输送口的塑料米袋,让水流入稻田里。当水注满稻田之后,复把塑料袋盖上,水流便又回到了静默的样子。

那天我顺着死河边慢跑,一边眺望着开阔的稻田风光,一边享受着风轻拂在身上的感觉。跑步的秘诀就在于拥有激烈心跳的同时保持着有规律的呼吸。想做到这一点,唯有什么都不想,因为一旦胡思乱想,步频随之受到影响,心跳紊乱,呼吸也就开始不规律。当然还有个跑步的诀窍,那就是不要时常关注着自己,而是把眼光看出去,尤其是眼前那沁人心脾的风光。

年轻的时候,我总是提起全力奔跑,仿佛只要够快,就什么都跟不上我的步伐。有时候发现自己也跟不上了,很快就因疲惫而停了下来。日子久了,我爱上了慢跑。慢跑是和自己的步伐与心跳和解,求个同步的节奏,我还可以把眼光看远一些,总有一些新的发现使我振奋,使我继续。

跑着跑着,我拐了弯来到了一条稍大的道路上,一阵刺耳的轰鸣声忽然间由后而发,彻底打乱了我的步伐。我停下来,转头一看,三两辆的摩托车迎面而来,坐在其上的年轻人把车头高高扬起,以单轮行走的形式从我的身侧走过去。他们拼命转动油门使摩托车可以持续向前行进。一小段距离之后,他们放轻油门和刹车片,使摩托车的双轮回到地面,轻盈地调转车头,再次朝我的方向开来。他们经过我的身侧时,再次把车头扬起,扬长而去后就再也不回头了。

当他们朝我开来的时候,我看到青春向我张牙舞爪地驰来,肆无忌惮地展露青春的活力、张扬和跋扈;另一侧却是死河静默地流动,丝毫不因喧哗而掀起半点涟漪。那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心里那被久久压住的不痛快伴随着那远去的轰鸣声被绞散,随着那黑烟一团团地被排出来。疼痛被释放了。我意识到有些痛,痛一下就好,还是要继续往前跑。生命不就是同时站立在动与静的中间,一边感受着生命初生时的激动,一边品味着生命消逝时的静寂吗?正如剩下的那段路一样,我跑了个开头,半路停了下来,最终我还是得接着跑回终点。

早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渐渐地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里早已写下了矛盾的本质,无论是生与死、动与静或是青春与苍老,我们都在里面活着,然后也会离开。那一天,我整顿好呼吸,再次沿着死河之边奔跑,一路跑回家里,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小包袱,格外轻盈。当然那个晚上我也睡得很香,我更知道以后每一个跑完步的晚上,我都会睡得如此香甜,用双手捧着生命的火,然后在梦中经过死河之边。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佳作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用死河与骑摩托车的年轻人来凸显青春正茂与生命的消逝,而自己又是如何通过跑步调整好呼吸与节奏,面对婆婆之死与人生的苦难,把情绪放到一个情境中去呈现,这点处理得不错。

蔡晓玲

记述送别婆婆的最后一天,雨中办葬礼,细雨让人勾起回忆,不过出殡路上却天气晴朗,而从墓地回到家又滂沱大雨。跑步,在死河(Sungai Mati)稻田漫跑,遇到青年摩托骑士,彰显青春活力,这与死河的静态成为强烈对比。文字很好。

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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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sporlab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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