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Hoay Khim Tan
- 痛一下就好 2023
张秀彩
孩子一上车，结结实实地给了车门一记闷棍，“砰”一声后便不再出声。“怎么啦？”午后的阳光洒进车窗，孩子别过了脸，望向身边空荡荡的座位，我只瞥见望后镜里的他，侧脸上深浅不一的泪痕，碾过粉嫩的脸颊，鼓起的腮帮子撑大了他放学前就汩汩流淌的泪链子。
车里的气氛阒静，十分钟就到家的车程，他仿佛静止在空气里。我的眼睛忙着留意交通灯转频，路况中随意切换车道的电单车和保姆车让我左闪右避，还忙不迭地偷瞄孩子。果不其然，关上家门，他就直扑我怀里，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卸下书包后，我这才发觉他浑身淤泥，手肘和膝盖遍布纵横交错的伤痕。鲜红的伤口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凝固成断断续续的血痕，长短不一却井然有序，就那么一丛丛地刻在被炎炎烈日轻抚过的皮肤上，黝黑且猩红。
“妈咪，我在赛场上绊倒了，是J推了我一把，我才跌倒的！金牌……金牌也‘飞’走了……”孩子细细簌簌地在我怀里呢喃，那股伤心透顶的酸劲儿直击我心坎。我知道，蝉联冠军是他对于今天赛事的目标，为了金灿灿的奖牌，每个下午都到公园去练习，就是唯恐与金牌失之交臂。J是他的好哥们，无论存心还是无意，孩子此时的失望肯定不在话下，身上的伤口更加剧了内心的凄风苦雨。孩子，人生未必尽如人意啊！搂着他，我看见了那年的自己。
我和她相识于微时，是形影不离的闺蜜。然而，命运的交错却让我们奔赴在全然回异的路途上。我们只来得及并肩走到中五的分叉路，从此便分道扬镳。我按部就班地读完了中六，如愿进入大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反正，我只管步履稳健地一阶一阶旋螺而上人生的高峰。这些年，我风尘仆仆地策马奔走江湖，在每一处驿站结识五湖四海的朋友，太多太多似是而非的名字就像廊檐下迎面拂过的沙尘，还未来得及轻扣我耳垂就被叮叮当当地抖落一地，除了她，平凡的名字却足以在我心中留下一席之位，像白垩纪时遗留的一方岩石，久远而沉重。
重逢，来得措手不及，一个擦身而过的回眸，欣喜若狂的喜悦冲淡了医院里浓烈呛鼻的药水味。时钟失控，在眼前的她身上拨快了至少十年，以致她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看起来像只跌入泥洼里的猫，瘦弱而狼狈。在她的泪眼里，我企图找回她逃学恋爱去的样子。当时那双明眸大眼，早已蒙上了沧桑疲惫，浮肿的眼袋盛不住尘世间泱泱的愁。在配药处的一角，她舞动着双手，新仇旧恨毫无掩饰地嵌在两条玉臂上，深浅不一的淤青令人触目惊心。故事从私奔到堕胎、家暴到患病，无止境的转换工作，穷困潦倒地苟且残喘着。谁曾想昔日品学兼优的小仙女今日竟然坠落红尘？讽刺的是这苦情剧“标准”的套路，她着实迂回曲折地走了个遍，而地点就在我生活的城市。平行在相同的时空里，我们竟不曾相遇。她在年华逝去的这些岁月里，挣扎着生，也濒临着死。
别离前，我给了她一个拥抱，哆嗦的身子震得我眼镜直晃。匆匆掏出手袋里的一瓶青草油，塞了给她。在钞票与药物间，我只能选择兼顾她最后的尊严。一路上，想起她咬牙切齿的咒骂，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旁人讶异乃至惊慌走避的画面，我丰腴的身姿手忙脚乱地抑制她的身影，在脑中无限扩大。自那以后，我成了她豆干般狭窄的斗室常客。那个领着她奔向浪漫的男人早已在贫穷困顿的生活中被筛除，一室的壁癌扣除了渣男，倒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好地点。饭桌上堆积着五颜六色的药物，是斗室里最绚丽夺目的风景。黑漆漆的房里充斥着逼仄腐朽郁闷的空气，看着她一脸阴郁和鬓角上泛白的霜，就像缕幽魂，隐居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我费了数日才将斗室收拾干净，带着她扣响了无数专科医生的门板，当然也找上劳工局争取领了大信封的后续。日子遵循着正轨，努力地向前滚动着……
看着她振作，颓靡的精神已然不再，我由衷地开心，尽管自己的口袋已经伤痕累累了。一日到访，她揣着一沓账单，嗫嚅嗫嚅地挨到我面前，耷拉的脸庞等待着我心领神会的开口。没法子推搪，狠不下心说不，我笑笑地接过来，镜头以外，她没看见的是我荷包在滴血。又有一次，我推开了路人甲乙丙，看见瘫坐在地上的她，嗒然若丧地蜷缩成一团。大耳窿的耳朵的确够大，不但登门造访，还献上断颈死鸡当见面礼。
“帮帮我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债是那死鬼欠的……”我倚着门板，感觉自己被榨干后，复嵌入这薄薄的三合板中。也许我的出现就像榫遇着了卯，支撑着这豆丁大的斗室。数日后，我留下了五万块钱，把借据妥妥地置入钱包，这笔没有利息的借贷就在定案锤一击后，成了丈量我们三十八年友谊的天秤。那些日子，我着了魔似的赶在自己对这段阔别多年的友情热忱消退前，先把自己燃烧殆尽，无论家人如何劝说，都不过是多余的担忧与多事的干预。
后来，我做了一场梦，梦境里的斗室，除了那瓶绿得发亮的青草油正衬着窗外一丛翠竹，壁癌犹在，人却没了，属于她的借据飘落在地，斜阳溶溶漾漾地洒进来，一室的悲哀张绳结网地将我曳住，趔趔趄趄的，我坐上了车子。一路上，我把共同的回忆急速翻页，浮在记忆的、徘徊在遗忘边缘的，统统翻了个遍，中间留白的二十年终究输给了人性的丑陋。心头铺天盖地的尽是心力交瘁的寒意，我哆哆嗦嗦地把车子驶上了回家的路。
扑倒在母亲面前，正在厅堂里歇息的她被吓得不轻。待魂魄归齐，怜爱地抚摸着早已泣不成声的女儿。在背信弃义的友谊中，我自梦中陡然觉醒，要命的是那根本不是一场梦。真心错付，虽无关风与月，却让我痛心疾首。一个人的良知被啃噬，当真可以忘恩负义？发自内心的良善，到底还是败给了现实。那笔钱乃我半生积蓄，我只能假借因果来诠释它的杳无云烟。如是因，如是果，我定是前世赊过这么一笔烂账，今生连本带利地还。待我涕泗滂沱稍歇，母亲转过身将药油递过来，手肘划出数道斑斑的血痕，猛然省起斗室里脱序咆哮，几近疯癫的我。
“咝……”唇齿交合间禁不住透出丝丝窸窣。
“痛吗？”孩子眉头深蹙，轻轻地点了点头。
“忍一忍，青草油药效很好，虽然涂在伤口上会有微辣的刺激感，过后还有淡淡的黄色印记，但是，孩子，这就是成长的见证。你该明白，比赛得分出胜负，金牌只有一个啊！哭过就好了，伤疤会好的。”孩子撅撅嘴，给了我个暖暖的拥抱。
“哭过就好了，伤口终会结痂，当痂疤落尽，鲜嫩的皮肤会给予你重生的喜悦。”那年，母亲护送我上车时念叨着。
哭过就好了，将一身的疙瘩抚平，母爱的温度仿佛依稀……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佳作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讲述成长过程，孩子生闷气，在学校赛跑被欺负绊倒，失去金牌，这经历回望到自己，与闺蜜重逢，久别出现落差，她像只跌入泥洼里的猫，催老，在同一个城市隔空而居。相遇后，代还债。文末回到孩子生闷气场景。符合主题，哭过就好了。文字很好。
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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